1998—1999年，2001—2004年，我兩度來到這所山村學校支教。和成千上萬的志愿者一樣，我懷著美好的愿望來到山鄉(xiāng)，但美好的愿望一直被形式主義弄虛作假無情褻瀆。
這么多年來，我目睹了一所山村學校由盛到衰的全過程，這也是整個山村教育的縮影。
給扶貧支教潑一盆冰涼的水，也許會刺傷千百萬志愿者的情感和良知，但事實終歸是事實。撩開蒙在山村教育上面那層薄如蟬翼的面紗，遠比派遣千百萬志愿者到大山深處扶貧支教更有現(xiàn)實意義。
我支教的山村學校位于貴州烏蒙群山之中的一個偏遠鄉(xiāng)鎮(zhèn)，那是一個苗族聚居區(qū)，山高路陡，交通閉塞，經(jīng)濟落后。數(shù)年來，一批批志愿者來到這所學校扶貧支教，給這所學校帶來興盛時光，但這短暫的興盛時光隨著“兩基攻堅”的開始而結(jié)束了。
所謂“兩基攻堅”，就是基本普及九年制義務教育和基本掃除青壯年文盲，即“普九”和“掃盲”。相信山村教師都對“兩基攻堅”有深刻的體驗，甚至有著切膚之痛，包括我這個來自山外的志愿者。
以下的片斷是從我的支教日記《生命的底線》中摘錄的，這些都是發(fā)生在大山深處的關(guān)于“兩基攻堅”的真實故事，而這樣的故事還在延續(xù)，沒有人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結(jié)束。
2002年12月16日，星期一。 “兩基”檢查組到上桂小學檢查，由于學生人數(shù)不夠，上桂小學校長派了一名老師跑了二十多里山路到學校求援，請校長安排二十余個學生頂替他們的輟學生應付檢查，并給每個學生一張紙條，上面詳細寫著每個被頂替學生（這些學生實際上早已輟學）的姓名，家庭住址，父母姓名以及家庭收入等等，要求每個學生都要熟記以對付地區(qū)驗收組的調(diào)查。這種共渡難關(guān)的互助模式在當?shù)馗鱾€學校間廣為流傳。
2003年3月6日，星期四。開學很多天了，超過四十名學生未到校上課，在以前每學期流失幾十個學生是很平常的事情，但今年不行了。放學后老師們拿著手電筒到各村寨去找輟學生，直到深夜才返回學校。勸學效果并不明顯，絕大部分學生都到深圳和浙江打工去了。教育質(zhì)量的急速下滑，大學的昂貴費用都扼殺了山里孩子求學的夢想，對那些連溫飽問題都難以解決的貧寒人家娃子而言，外出打工是最現(xiàn)實的出路。
2003年4月7日，星期一。放學后老師加班整理文化戶口普查材料，每天放學后老師們都會這樣加班加點，這是任務，沒有報酬。所謂整理材料，實際上就是根據(jù)“驗收標準”隨意改動戶口簿上的數(shù)據(jù)，包括年齡，受教育程度甚至性別。
2003年9月11日，星期四。為了促進“兩基攻堅”再上臺階，鄉(xiāng)“兩基辦”隆重成立，每個學校抽調(diào)一名老師，被抽調(diào)的老師不再上課。就在此時，我支教的學校有8個班，包括我在內(nèi)只有十六個老師，其中還有兩個老師因病無法上課。師資緊缺，每個老師都要任教兩個年級兩門甚至三門以上課程，平均課時二十多節(jié)，有兩個老師課時甚至達到三十節(jié)。老師辛苦，校長也沖鋒陷陣，他任教初三物理和初一數(shù)學，還擔任班主任。
2003年9月19日，星期五。老師們昏天黑地準備了大半年的驗收材料因為不符合“標準”而全部作廢，望著那一堆曾經(jīng)滲透著老師無數(shù)心血和精力的“兩基攻堅”材料，我感到透心的冰涼。發(fā)泄完心中的憤怒后，老師們在辦公室里開始了新一輪閉門造車，編撰材料的工作，新學期就這樣緩緩拉開了帷幕。
2003年9月22日，星期一。四十名來自山西，內(nèi)蒙的大學生志愿者來到這個貧困縣支教，我所在的山村學校分來四名志愿者，他們將在這所學校進行為期兩年的扶貧支教。
2003年10月1日至3日，國慶長假開始了，老師們還得折騰。在鄉(xiāng)政府的指令下，老師們要到最偏遠的村寨去尋找輟學生。從下午三點到晚上八點，我和胡老師在群山中走了近五個小時來到三壩村。三天時間里我們走訪了十余個輟學生家庭，費盡口舌，但沒有學生跟著我們返回校園，勸學行動以徹底失敗。
2003年12月12日，星期五。流失生如決堤之水，不可遏制。每年的寒假都是學生輟學的高峰期，那些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往往會帶走整整一個寨子的學生外出打工。放學后，我到偏坡村去勸返流失生。偏坡村的是當?shù)氐谝粋€宣布脫貧的村寨，村民的生活還算富足，但那個村莊的二十余個中學生也只剩下七八個了，再過一個學期，也許偏坡村的所有學生都將會離開校園，流落他鄉(xiāng)。
2004年月1月19日，星期一。慘不忍睹，用這個詞來概括中考成績再恰當不過了。這是附近某鄉(xiāng)鎮(zhèn)中學去年的中考成績：語文平均分40分（滿分100分，下同），2人及格，數(shù)學平均分24分，無人及格，英語平均分25分，2人及格。這是這個縣去年的高考成績：數(shù)學平均分53.8分（滿分150分）,及格率僅8.56%，英語平均分52.7分（滿分150分）,及格率僅僅2.13%。如此成績，在三年前是不可想象的，但現(xiàn)在越來越多的山村學校淪落到這樣的境地。小學教育根基不牢，中學教育舉步維艱，高考成績一落千丈，大學教育名不符實，我們的教育正沿著這樣一條康莊大道前進。
2004年3月4日，星期四。鄉(xiāng)“兩基攻堅”大會在鄉(xiāng)會議室舉行，因部分老師對“兩基攻堅”有怨言，某官員說，“如果有些老師不想教書，請你們自便，現(xiàn)在想教書的人多得很，很多大中專畢業(yè)生都找不到工作，每個月給他們兩三百塊他們都擠破頭來教書！”這句話給我留下了“深刻”印象，知識的價值，教師的地位從這句話中赤裸裸地暴露出來。
2004年3月5日，星期五。深圳感恩工作室在學校舉行捐贈儀式，全鄉(xiāng)數(shù)百名學生獲得了資助，與此同時，縣委縣政府推行 “321”助學工程，即縣級干部每人捐300元，科級干部每人捐200元，一般干部（包括教師）每人捐100元，用于資助輟學生。資助越來越多，學生的成績越來越慘不忍睹，現(xiàn)實令人非常沮喪。
2004年3月12日，星期五。鄰縣某鄉(xiāng)鎮(zhèn)學校因在普九驗收的過程中弄虛作假，被電視臺暴光，消息傳來，老師們的心情都很復雜。弄虛作假絕不是老師們愿意面對的，但他們能有什么辦法呢？事實上，弄虛作假，逢場作戲的日子還得延續(xù)下去，直到驗收“過關(guān)”那一天為止。如果不弄虛作假，很多學校根本就無法達到那些“高不可攀”的驗收標準。
2004年4月6日，星期二?？h里要來鄉(xiāng)里檢查掃盲教育情況，為了應付檢查，教輔站長匆匆寫了幅“某某村掃盲班開班典禮”的橫幅，帶著一群鄉(xiāng)干部和老師，到最偏遠的馬家壩和張家寨舉行掃盲班“開班典禮”。到村寨后，把橫幅貼在墻上，鄉(xiāng)長坐上講臺“講話”（實際上一句話也沒有說，只擺個姿態(tài)照相），然后由“老師”擺幾個上課的姿勢，照完相后就結(jié)束了。鄉(xiāng)親們都被搞迷糊了，在馬家壩，一位六十多歲的大爺說，“搞個球喲 ，我還以為真的要給我們掃盲呢?！痹趶埣艺彘L告誡鄉(xiāng)親們，如果上面來檢查，一定要說掃盲班是從去年九月份開始的，每天晚上都有老師來上課。鄉(xiāng)親們樂喝喝地笑了，村長說，笑啥，檢查過關(guān)了請你們抽煙喝酒。
2004年4月17日，星期六。鄉(xiāng)政府采取強制措施，對不送孩子回校讀書的村民進行高額罰款，從五百元到兩千元不等。這招效果明顯，十幾個在外地打工的學生回到了學校。當他們返回學校的目的僅僅是湊個人數(shù)，避免罰款而已，老師對這部分學生不想管也不敢管，任由他們胡作非為。抽煙喝酒，偷盜斗毆，調(diào)戲女生，威脅老師的事情越來越多了，昔日那個寧靜和諧的山村學校消逝殆盡了。校長也沒有辦法，“兩基驗收”的關(guān)鍵時刻，學生人數(shù)太重要了，以教育質(zhì)量為代價是每座山村學校不得不面對的現(xiàn)實。
2004年4月19日，星期一?？h教育局來檢查掃盲班的教案和掃盲班學生的作業(yè)，鄉(xiāng)里命令中學突擊編造相關(guān)材料，應付檢查。學校把課停下來了，這邊，老師們在辦公室杜撰掃盲班教案，那邊，初二年級的學生在教室里替掃盲班的“學生”完成作業(yè)，老師把各科作業(yè)和答案都抄寫在黑板上，學生再抄寫到作業(yè)本上，好一幅師生齊心協(xié)力弄虛作假的盛況！
2004年4月23日，星期五。大學生志愿者勾元離開了學校，提前結(jié)束了支教生活。在他之前，已經(jīng)有四個大學生志愿者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個貧困縣，志愿者斥責，“我們支教，他們造假，這個地方根本就不需要志愿者！” 志愿者不堪忍受教育的虛假和形式，可以選擇離開，但那些長年累月在偏遠山村學校勞作的山村教師呢？他們別無選擇，他們只有服從，忍受，他們的多少苦痛和埋怨都只能藏在心底。工作嚴重超負荷，工資待遇低，生活清苦，這是我們通常意義上理解的山村教師的苦累。事實上，源源不斷的檢查驗收，不得不為的弄虛作假才是山村教師也是所有老師最難熬的苦，最深重的累！和這些山村教師相較而言，我是幸福和快樂的，雖然形式主義和弄虛作假在我眼前持續(xù)上演，但我始終是個志愿者，可以置身事外，可以冷眼旁觀，可以把所有的精力的熱情都投入到孩子們身上，可以享受到三尺講臺的單純和快樂，但山村教師無法做到這一點。
2004年4月27日，星期二。教育局張科長到學校來檢查學生輟學的情況，為了湊齊學生人數(shù)，學校安排小學的學生來頂替中學輟學生。在當?shù)?，這種弄虛作假的方式根本是小菜一碟，某些鄉(xiāng)鎮(zhèn)中學為了拼湊學生人數(shù)，甚至請社會上的閑散人員坐進教室里充當輟學生，驗收結(jié)束后，還要付給這些“學生”一筆不菲的報酬。
2004年4月29日，星期四。鄉(xiāng)政府規(guī)定每個教師必須在五一期間找回一名輟學生，如果完不成任務，就扣除工資。聽到消息后，老師們都冒雨急匆匆地往村寨里跑，因為留在家里的輟學生已經(jīng)不多了，老師們必須在第一時間內(nèi)去搶奪輟學生，由于“資源”有限，小學和中學老師還因搶奪輟學生而互相指責。
2004年5月7日，星期五。曹老師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，這個深愛著學校，深愛著他的學生，在偏遠山村奮戰(zhàn)了十幾年的老教師終于感到疲憊了。三年來，他一次次推遲到醫(yī)院動手術(shù)的計劃，除了經(jīng)濟原因外，他舍不得扔下這批初三學生。支教三年，我和曹老師搭檔三年，一直以來，我為這個質(zhì)樸倔強的山村教師感動，他的苦痛，他的敬業(yè)，他對學生的愛，時時刻刻都如一面鏡子，讓我看清自己。其實，曹老師這樣的千百萬的山村教師才是山村教育的脊梁，是志愿者無法超越的群體，但在形式主義的席卷下，有誰能理解曹老師內(nèi)心深處的苦悶和痛楚呢？
2004年6月21日，星期一。持續(xù)數(shù)年的支教生活就要結(jié)束了。晚上，老師們都擠在校長的宿舍里，我們舉杯痛飲，我們放聲歌唱，我們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。數(shù)年來，我和這群山村教師坦誠相待，我從內(nèi)心深處感激他們，尊重他們，我最理解他們肩扛的苦，背負的累，這種苦累不僅僅是物質(zhì)上的，更是精神上的。他們堅守著三尺講臺，支撐著山村學校，因為他們良知尚存。但越來越多的山村教師放棄了三尺講臺外出打工，去追求更好的生活，我不知道眼前這群山村教師還能煎熬多久，如果有一天，他們真的放棄了山村學校，放棄了山里學生，那些天天高唱教育形式一片大好的教育官員和專家們，你們有能力來教好我們的山里孩子嗎？
2004年11月25日，星期三?；氐缴钲谖鍌€月了，昨天，大山深處終于傳來令人“激動”的“好消息”，我支教的那所山村學校通過了“兩基驗收”。但就在今天，二十多名學生離開了山村學校，擠上了前往深圳和浙江打工的長途汽車，我堅信，這樣的景象會一年一年持續(xù)下去，而且會愈演愈烈，我更擔心的是，每學期開學“兩基”復查的時候，山村教師們還要飽受多少折騰？山村教育還要下滑到何種地步才善罷甘休？
后記：教師節(jié)前夕，我在網(wǎng)上發(fā)表帖子《我是教師，但我絕不相信教育！！》，隨后這篇飽受爭議的帖子被廣泛轉(zhuǎn)載。一個老師的肺腑之言可以視之為偏激，一群老師的肺腑之言可以視之為牢騷，千百萬個老師的肺腑之言呢？
支教之前，我曾經(jīng)是南中國海這座城市擁有坦蕩的仕途，最終我選擇離開，因為我追尋的是簡單而真實的生活。我深愛著教書這個職業(yè)，我曾經(jīng)以為遙遠的群山深處有一片凈土，可以讓我享受到最真實的人生和最簡單的快樂，但事實上，藍天白云之下，已經(jīng)很難的一片屬于理想主義者的凈土和樂土。偏遠山區(qū)的貧寒已經(jīng)令人震驚同情了，但那里愈演愈烈的弄虛作假和形式主義更令人觸目驚心！明知道是虛假的東西，我們卻坦然地去做，明知道形式主義會讓教育付出沉重代價，但那么多的政府官員和教育專家還在沉醉其中，面對弄虛作假和形式主義，我們都變得坦然了，可是這樣的坦然之中，我們的良知到哪兒去了？
總該有人為教育的現(xiàn)狀反思了，老師？教育官員？教育專家還是教育制度本身？